野草叢劇社

2014年10月10日、11日我在北京皮村新工人劇場觀看了臺灣野草叢劇社獨立製作的首發作品《化外之民》的兩場演出，感觸頗深，野草叢劇社的這次演出讓我對帳篷劇有了更加深入的瞭解。作為一個曾經在河南東南部的偏僻農村生活了十多年的鄉村少年，在皮村的兩日也讓我想到了很多。

一、《化外之民》關注話外之民

看完《化外之民》的兩場演出，我最大的感受是整部戲很真實、很有衝擊力，讓我受到一次心靈的洗禮。劇情跌宕起伏，阿明和晨引的精彩表演把廖委和盼盼兩個底層小人物的生存狀態以及複雜的心理活動表現得淋漓盡致。就整部戲而言，我個人最喜歡的是第二場——《假結婚真套牢》，這幕戲畫面感很強，面對廖委的傲慢、揶揄和猜忌，盼盼非常無奈，但為了自己的新身份只能選擇忍氣吞聲，在這過程中盼盼的自我意識已經覺醒。戲的開頭和結尾部分眾演員的合唱尤其是結尾處演員們集體合唱的《野草叢之歌》讓我覺得很震撼，很有儀式感，同時我也被終場廖委的“要不被掉落的散沙擊倒，就必須爬到頂點”和盼盼的“一粒粒最逆來順受、最等而下之的散沙也是野草的兄弟，兄弟們四處飛散再四處聚集，團結起來讓野草蔓延著”兩句臺詞深深打動。在高空不斷有散沙飄落的情況下，盼盼拽著綢布努力向上爬的姿態給人以力量，這個畫面已深深定格在我的腦海裡。在觀看《化外之民》演出的過程中，我常常會有一種代入感，從盼盼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作為一個“北漂”，從家鄉河南來到北京討生活，為了尋求一個所謂的“新身份”而努力打拼，我又何嘗不是另一個盼盼？

《化外之民》是一部很有誠意的作品，這次野草叢劇社的團員帶著《化外之民》來到皮村，來到各位工友中間，用戲劇與各位工友平等地對話，坦誠地交流，並認真傾聽各位工友的聲音，我認為這是野草叢劇社這次大陸之行最重要的意義。在十多天的時間裡，團員們一起吃住，一起排練，一起製作道具、搭建舞臺，他們身上所體現出的平等和協作的精神讓我深受啟發，我相信這對我和各位工友來說也是一種示範。與老一代農民工相比，中國新生代農民工的平等意識和維權意識日益增強，他們已不僅僅滿足於物質生活，對精神生活也有更高的要求，然而由於各種條件的限制，他們的這種需求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滿足。《化外之民》的創作雖然以臺灣社會為背景，講述的是發生在臺灣的故事，但它所直面的問題以及核心關切同樣適用於當今的大陸。整部戲沒有說教，沒有刻意地迎合觀眾，在保證一定的藝術高度和品位的同時沒有讓人有居高臨下之感，它所表現出的同理心和傳遞的價值讓我覺得很溫暖，它至始至終都在詮釋著這樣的理念：每個人都有平等地欣賞藝術的權利！《化外之民》關注的是每一個具體的人，在如今這個國家主義和消費主義盛行、人的權利和尊嚴遭到嚴重踐踏的國家，這一點顯得彌足珍貴。我始終認為與宏大的敘事相比，個體的生存狀態和生命尊嚴更有價值，更值得重視。

理念改變中國，百多年來，中國社會的每一次變革，都是由理念推動的。關於社會轉型和變革的路徑，我認為應該是這樣的：理念的變化——公民意識的覺醒——公民行動——推動社會變革。在這個過程中，理念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帳篷戲劇作為一種重要的戲劇形式，在社會轉型和變革的過程中，它從一個切面進行創造性介入，不是破壞，而是建設，它所做的是一項基礎性的工作，是一項普及理念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是一種啟蒙，雖然在短期內效果沒有很好的顯現出來，但只要堅持做下去，就一定能看到效果。我相信以《化外之民》為代表的帳篷戲劇已經在工友和年輕人的心中種下一顆希望的種子，這粒種子會生根發芽，會長成參天大樹。中國未來的希望在於公民行動，近年來中國大陸的公民意識也在逐漸覺醒，公民行動逐漸增多，並且微信等社交工具的出現也大大促進了資訊的迅速擴散，使分散的維權行動形成合力，最近在中國各地工廠發生的大規模的維權行動就是有力地證明。

二、我與水煎包的故事

10月5日下午我從在北京的居所乘地鐵並換乘公車前往皮村，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長途跋涉，終於到達皮村。因為是第一次來皮村並且不知道工友之家的具體位置，下車後我一片茫然。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公交站牌旁邊一家小賣部的老闆娘告訴我沿著胡同往裡走應該可以找到，於是我沿著路邊的一條小胡同向北走了大概5分鐘。在胡同的盡頭，是一條大約五六百米長的東西向的街道，街道的兩邊是大大小小的店面。走在這條喧鬧的街道上，我仿佛置身於自己老家化莊鄉的街道上，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而路邊一家不起眼的賣水煎包的小店，更是勾起了我十二年前上初三時的一段回憶。

2002年12月份，北方的冬季異常寒冷，初三年級的上半學期也快接近尾聲。由於在校外租住的房子房租到期，我跟鄰村的一位同學借住在他的姥姥家，他姥姥家所在的村子離化莊鄉街道有一公里的路程，而我所在的化莊鄉初級中學在化莊鄉街道的南邊。由於那時臨近期末考試又面臨中招考試，課業壓力非常大，同學們學習都很努力。在應試教育的大環境下，無論是期末考試還是中招考試，都有大量需要死記硬背的知識點，同學們對此非常厭惡，但又沒有辦法。為了在考試中能取得好的成績，我們採取了臨陣磨槍的戰術，在考試前每天早上很早起床去學校背書。十三四歲的少年，大多都喜歡懶床，我也不例外，尤其是在冬季，早上就更不願意起床了。為了激勵自己早起，我和同住的同學約定，在期末考試前，如果早上我們能五點起床，就一起去街上的早餐店吃一頓水煎包，同學聽後欣然表示同意。

上初中的時候，由於家裡的經濟條件比較拮据，我每週只有10元錢的生活費，那時學校食堂的飯菜比較便宜，我每天都是去學校的食堂吃飯，吃水煎包對我來說算是比較奢侈的消費，也只有父親每次來學校看望時才有機會跟他去吃一次。此後，在水煎包的激勵下，每天早上我和同學在第一聲鬧鈴響後就快速的從床上爬起來，簡單的洗漱完畢，我們就拿著手電筒連走帶跑地向街上奔去。由於起的比較早，等我們來到街上賣水煎包的早點店時，第一鍋水煎包常常還未出鍋，這時賣水煎包的兩位熱情的老人都會先招呼我們進店裡等一會兒，外面實在是太冷了！坐在狹窄的小店裡，我們倆常常是一邊面紅耳赤地討論著前一天晚上沒有解出的數學題，一邊還不忘偷偷地瞄幾眼蒸水煎包的鐵鍋，盼望著水煎包快快出鍋。

記得那時水煎包的價格是一塊錢16個，我和同學每天早上基本上都是吃一塊錢的。可能是由於課業繁重，消耗的能量多以及正在長身體的原因吧，那時我的食量很大，每天總感覺特別的餓，早上在吃完16個水煎包後還是感覺沒有吃飽。這時我的內心往往充滿了激烈的鬥爭，一個聲音在說：“不能再吃了，你每天只有兩元的生活費，再吃就超支了，午飯和晚飯怎麼辦？”而另一個聲音馬上就會竄出來說：“再吃5毛錢的吧，學習那麼辛苦，要犒勞一下自己呀！”面對艱難的抉擇，雖然自己內心很清楚不能再吃了，但是坐在飄滿水煎包香味的小店裡，我常常是難抵誘惑，很快敗下陣來，往往會再買五毛錢的水煎包。在吃完新買的8個水煎包後，有時還會感覺沒有吃飽，但早餐花1.5元已經是我的底線了，不能再多吃了，這時我就會拉著同學迅速的離開。現在回憶起來，當時還有兩個細節至今都讓我非常感動，一是我們每次吃水煎包的時候基本上都是配一碗白開水，邊吃邊喝，但善良的老奶奶總會免費送我們倆每人一碗稀飯，她說早上太冷，喝點稀飯會暖和一些，並且對胃也更好，小孩子不能從小就把胃搞壞了。二是每當我在猶豫著要不要再買五毛錢的水煎包時，老奶奶總是能看穿我的小心思，在我提出再多加五毛錢的水煎包時，她老人家都會多給我幾個。

皮村的水煎包比我初三時吃的水煎包個頭要大一些，價格也更貴一些，一塊錢3個。10月10日晚在皮村看完《化外之民》的第一場演出後，我意猶未盡，決定借住在皮村的賓館，準備繼續觀看第二天晚上的演出。10月11日臨近中午，我從賓館前往工友之家，在路上又經過那家水煎包店，看著髒兮兮的店面和廚具，我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進去？這時一鍋新鮮的水煎包正準備出鍋，聞著水煎包的香味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個冬天的早上，我瞬間決定午飯就吃水煎包了。考慮到水煎包的大小和我現在的食量，我想我應該能吃下5塊錢的水煎包。在我告訴老闆我要買5塊錢的水煎包時，老闆驚訝的看著我，問我幾個人吃，我說就我一個人吃，老闆說如果你一個人吃的話，4塊錢的就足夠了。聽從老闆的建議，我買了4塊錢的水煎包，沒想到這家水煎包的味道跟我12年前吃的水煎包的味道一模一樣，還是那麼的美味，不到10分鐘我就狼吞虎嚥的吃完了12個水煎包。吃完後我決定再買一些，可惜老闆說這一鍋已經賣完，如果要買的話需要等很長時間，我當時真的很後悔沒有在剛出鍋時多買一些。

心理學家佛洛伊德曾經講過，早期（尤其是兒童或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經歷對一個人的影響最大也最深遠，對此我深以為然。雖然我現在已經離開了農村，但我非常感激自己曾經在農村生活的十多年時間，這段社會底層的生活經歷磨練了我的性格，讓我看到了最真實的中國。坦誠地講，剛來到皮村時，我在心裡對這個地方是非常排斥的，這裡的街道跟我老家的街道是那樣的相似，這裡不是我這些年拼命想逃離的地方嗎？但我畢竟欺騙不了自己的內心，雖然看似已經走了很遠，但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從哪裡來以及為什麼要出發，我驚訝於自己的根紮的那麼深，以至於一鍋水煎包就能迅速的把我拉回到十二年前。經過短暫的掙扎後我迅速的融入了這個環境，我輕鬆的走在皮村的街道上，隨意地進出街邊的小店，自然的跟賣東西的小販討價還價。我還是那個我，中國還是那個中國，是那個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像我一樣的青年人都拒絕認識的中國。在皮村生活的大都是從外地來的務工人員，其中大部分都是跟我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女。在皮村的兩日，無論是在街道上還是在工友之家碰到的年輕人，都非常善良，非常陽光，看著他們那略帶羞澀的臉龐，我禁不住想：他們不就是我們村鄰家的兄弟姐妹嗎？雖然北京這個城市很冰冷，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社會的流動性越來越差，但我從這些工友的臉上沒有讀到一絲絕望，相反大家都在為新生活而努力。我始終相信人生具有某種意義，精神世界應該是豐富和開闊的，即使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我們也應該為自己人生的不同可能性而努力。這次皮村之行，讓我再一次的重新審視自己，回望自己所走過的路，對過去的經歷我深深地感激，我相信帶著這份回憶，我會更加堅強。

最後，我要跟野草叢劇社的所有的朋友說“謝謝”。漢娜·阿倫特說：“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啟明，這種啟明或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又經常很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們的生命和作品，它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並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範圍。”野草叢劇社的朋友們就是這樣一群人，他們知行合一，在自己安身立命之外還可以想到別人，能夠去幫助弱勢的人，讓更多的人的生活有了陽光，有了青春，有了希望。《化外之民》讓我感到一種強烈的共鳴，一種被點亮的感覺，它不僅讓我獲得了認識生活與自己的另一個視角，感覺到某種超越性的價值與意義，而且也讓我更加堅定了自己應該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以及應該堅持什麼樣的價值。前面的路很長，讓我們攜起手來，共同努力，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我堅信總有一天，在水泥地上也能種出花來。